吴芳吉:文章不负苍生
来源:成都日报 作者:程素
白屋诗 真情任性韵律美
“……沅有芷兮澧有兰,朝朝采入诗囊富。诗囊富,可终老,不愁身外贫穷扰。饿了,秋色可餐饱。倦了,苔色可睡倒。日落了,还看星月皎。云起了,拥着当棉袄。雨来了,便和衣洗澡。风生了,任它吹去也好。”
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著名诗人吴芳吉的《五里隄》最后几句。小时候,父亲把吴芳吉的诗当作儿歌教我们,《五里隄》《两父女》《护国岩》朗朗上口,《婉容词》故事感人,现在还记得开头几句,是女主人公婉容被留洋丈夫抛弃后决定投水自尽前的徘徊,难怪人们把它媲美《孔雀东南飞》——
“天愁地暗,美洲在哪边?剩一身颠连,不如你守门的玉兔儿犬。残阳又晚,夫心不回转……”
那时我们只是浑然地跟着念望天书,诗里的意思根本就不懂。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已经有了一定的文字阅历,第一次回头读吴芳吉,但觉句式虽然长短不拘,但节奏感很强,韵律很美,真情任性,活泼自由,这才感受到吴诗的好处,小时的启蒙到这时才收获到恍然的快乐。后来看了钱钟书的《围城》,对《婉容词》又有了另外一番理解。《婉容词》反映的应该是那时比较普遍的现实,洋博士归国,再也看不顺眼原来的糟糠妻,比如方鸿渐归国悔婚,幸好那位淑英小姐早早夭折,遂了他的心愿,否则岂不是又一个婉容?
又过去了十多年,我也把《五里隄》当作儿歌教孩子。他和我当年一样,喜欢用四川话诵读最后几句“了”,读得挺顺口。我此番跟着再读了一次吴芳吉,心情已是中年,在这些“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不雅不俗,不激不随”、“新派责其旧而旧派责其新”的热烈诗篇中,我读出的是乱世文人的命运,那样短暂飘零的一生,那样奇崛不拘的才华,那样寂寞寥落的身后。
与吴宓 得一知己万念足
吴芳吉的名字,上了点年纪的人也许略知一二,估计60、70之后,芳吉就鲜有知己了。有人把吴芳吉与苏曼殊相提并论,很多人知道苏曼殊,却不知道吴芳吉。吴芳吉是吴宓终生的好友,说起吴宓,多数人如雷贯耳,但说起吴宓这个朋友,却常常两眼空白。
吴芳吉1896年农历五月出生在江津,自小家境不好。13岁时吴芳吉在学校的作文课上就写出《读外交失败史书》,一时名噪全川,被视为神童。当时当地社会环境不好,多盗娼赌博者,父亲吴传姜用石灰将墙门刷白,书写“白屋吴宅”字牌,意为清白之家,吴芳吉遂自名曰“白屋吴生”,他自成一格的诗体被称作“白屋诗”。
1911年,清华在成都招生,乡人怂恿吴传姜送芳吉一试。家中贫穷,勉力筹得食宿费,每天步行,十天才走到成都,走得脚肿出血,不想一考即中。在清华期间,吴芳吉结识了吴宓,吴宓年长两岁,吴芳吉以长兄称之。
1912年秋,吴芳吉应学校留美考试,又被录取,远大前程触手可得,不料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令他的人生急转直下,风华盖世的神童少年一去不返,一生艰难困顿从此开始。
事起四川学生何鲁因病未参加考试,照章可以补考,但美国教员不许,何鲁对这位美国教员表现不驯,受到侮辱,被开除学籍。吴芳吉大感不平,集各省同学代表向校长申诉,表示抗议。这件事激起了罢课事件。吴宓和吴芳吉等十人被选为代表,吴芳吉年纪最小,却最活跃,模仿骆宾王《讨武后檄》,撰写《讨校长檄》,署上名字后张贴在校内食堂外墙壁。多名代表担心因此丧失留美资格,三心二意,与校方妥协,罢课三十多天后失败,十名学生代表被开除。当时的教育总长范源廉认为这些学生都是从全国选拔出的精英,不可随意处理。最后校方同意,只要他们承认错误,就可回校以“留校察看”身份继续学习。吴宓等九人先后返回学校,只有吴芳吉一人坚持认为自己无错,终于被开除,流浪北京,时年16岁。
吴宓得知吴芳吉失学后生活困难,带头捐款并送到吴芳吉处。芳吉赌气闭门不见,吴宓在门外默然久等,芳吉以为吴宓离去,打开门,吴宓即闪身入内。这扇门同时也开启了两吴一生珍贵的友谊。吴宓始终以赎罪心态来对待吴芳吉,他认为无论怎样,自己当年的行为都是背叛朋友,不可原谅,惟有尽力帮助好友才稍稍心安。吴宓对吴芳吉的帮助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学业、事业、工作上从未中断,一直持续到“文革”前夕,不仅帮助吴芳吉的儿子,而且延续到孙辈。吴芳吉曾感激地说:“雨僧者(吴宓字雨僧),吾良友而贤师也……吾诗有今日者,全赖雨僧之力也。”在诗中也评价吴宓:“人世多荣辱,驷马千钟非我欲,得一知己万念足”。那个时代民生多艰,而文人之间的友谊,沉甸甸的却可以托付一生。
忧国忧民 苦难磨砺才情
被清华开除后,吴芳吉辗转去了上海书局做校对,次年在同学资助下徒步启程回渝,走三峡,至湖北宜昌已身无分文,只得乞食步行。风餐露宿,历时近半年才回到老家。已经由凤凰变麻雀,吴芳吉成了家乡人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安得读遍古今书,行遍天下路,受遍人间苦,使我猛觉悟,”吴芳吉离开清华后,直坠社会底层,所见所闻所亲历者,是军阀的暴行,战乱的苦痛,百姓的困顿,女性的压抑……无不给心灵带来震撼,成为笔底狂澜,句句都是辛酸血泪。吴芳吉也用诗表达了自己的写作信仰——三天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
1916年秋至1918年夏,吴芳吉来到叙永的永宁中学任国文教员。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那里读中学,一个人借住在永宁中学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里。我常常看着永宁中学的校园校舍,亲切地怀念吴芳吉。
1919年,吴芳吉被聘为上海中国公学教授,后又去湖南,受聘为长沙私立明德中学国文教员,《五里隄》就是在这里写的。
1925年,吴宓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想请吴芳吉前往执教,吴芳吉不愿到曾开除过自己的母校工作。吴宓遂介绍他去西北大学任教,去后不久即发生军阀围城事件,西安被围长达八个月。陈忠实在《白鹿原》里对围城事件有过描述,当时西安城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死了超过十万人,吴芳吉也在西安,几乎饿死。解围后,吴宓又介绍吴芳吉去东北大学任教,时张学良任校长,吴芳吉彻底解决了家庭生计。可惜未满一年,芳吉父亲病逝,他请假回家,因母亲年迈,他不愿再离家远行。此后几年直到1932年去世,吴芳吉基本都在成渝两地。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吴芳吉创作了颂扬19路军的抗日诗歌《巴人歌》,“三千子弟令如山,征衣未浣血斑斑,银枪斜挂气轩轩……”传诵一时。1932年,吴芳吉心系抗战前线,应邀到重庆演讲,慷慨激昂,难以自制。5月初到江津参加集会,在会上讲解并朗诵《巴人歌》,令全场激情澎湃,无不动容,他却心力交瘁地倒在了讲台上,终告不治,于1932年5月9日辞世,时年36岁。
在成都 骑驴更醉草堂西
1927年,吴芳吉受聘为成都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四川大学教授等职。吴芳吉短暂的一生,为了生计颠沛流离,辗转于上海、西安、沈阳、成都、重庆等地,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只有在成都的几年,教书、育人、写诗,才度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吴芳吉天性外向,学识渊博,深得学生喜欢。他也为成都留下诗作,比如《竹枝词》,即使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成都也不失其温柔繁华的城市风度——
“成都富庶小巴黎,花会年年二月期。艇子打从竹里过,茶亭常傍柳阴低。夕阳处处闻歌管,芳径人人赛锦衣。城阙连宵都不禁,骑驴更醉草堂西。”
1927、1928两年,成渝两地发生了军阀屠杀共产党人、进步大学生、进步群众的惨案。沈懋德等几位成大教授经常聚集在吴芳吉的宿舍,把酒畅谈,抨击时局,最后大家一致主张按孙中山的遗训唤醒民众,策划创办重庆大学,以使“川东青年学子不必远赴京沪,就有受到高等教育的机会,从而培养造就大批德智双全、威武不屈的人才,为拯救贫弱的祖国贡献力量。”吴芳吉因此也成为重庆大学的创始成员之一。
后来吴芳吉在《为沈教授懋德传赞》中写到:“士当文化绝续,种族存亡之际,己立立人,人存存我,任重而道远……既当修身,又须淑世;既以储学,又必致用。只手而回万众之心,匹夫而树百年之计。欲不力竭以死,难矣……”这其实也是作为诗人和教育家的吴芳吉夫子自道。生逢乱世,穷困孤愤,吴芳吉以生命热血书写忧国忧民的诗篇,开拓教育以图救国大业,在世三十六载虽然匆匆,但生命力量之深沉厚重,确乎“不负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