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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大学和四川大学

发布时间:2017-01-19      点击次数:


华西大学和四川大学

钱穆

齐鲁大学之南迁,本借华西大学校舍之一部分。故余在齐鲁授课,华西大学生亦同班听受。民国32年秋.齐鲁国学研究所停办,华西大学文学院院长罗忠恕,邀余转去华西大学任教。忠恕留学英国,闻即终年御长袍不穿西装。漫游欧美归后,仍穿长袍。设立一东西文化协会,提倡中国文化。英人李约瑟亦常与会。他年李约瑟之撰写《中国科学史》,亦不得不谓其受有当时之影响。

忠恕来邀余,余提唯一条件,余谓闻华西各教授宿舍均在华西坝四围附近,惟校长住宅乃在华西坝校园内,华西坝内南端有洋楼四五宅,乃西籍教授所住,中西教授宿舍显有高下不同。倘适坝内南端洋楼有空,余愿住去,俾开中西教授平等待遇之先例。忠恕商之校长,意允所请。亦适华西坝内南端最左一所洋楼空出,此楼乃各楼中之最大者,而余则惟一身,遂召齐鲁研究所研究员五六人随余同居。时老友蒙文通任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兼华西教授,由其移借一部分图书寄放坝南余宅,供余及同居五六人研读之用。

是年冬,又应召赴重庆复兴关,为高级训练班讲学,同赴讲学者凡四人:一冯芝生,一萧公权,一萧叔玉,同居一室中。余居复兴关凡一月。膳食极佳。余等住过阴历元旦,适是时重庆连月大雾,阴云不散,得见日光者仅一二日。余素病胃,在成都已久不荤食,来复兴关屡进盛馔,初亦不觉,及返成都,胃病遂大发。医言元大恙,惟须久养,如是卧床凡数月。

及稍痊,已春尽夏来,尚不能下楼,遂于楼廊置一沙发,日间卧其上,聊事阅读。向楼下索取《朱子语类》最后有关讨论宋代政治者各卷,逐条翻阅。倦则闭目小休,如是有日,精神渐佳,遂依次读至最后,再向前翻读。《朱子语类》全书一百三十卷,获在楼廊上全部读完,是为余通览《语类》全部之第一次。及读《语类》既毕,余病亦良已。暑假移居灌县灵岩山寺。又向寺中方丈某僧借读《指月录》全部。此数月内,由于一气连读了《朱子语类》及《指月录》两书,对唐代禅宗终于转归宋明理学一演变,获有稍深之认识。

秋后又迁居,自华西坝南端左边第一家,迁至偏右之第二家。前居一幢三楼,由余一人独占。后居一幢只二楼,楼下一家亦华籍教授,仅夫妇两人,与余同迁入。前居则让新来一西籍教授之有多人眷属者。旧随齐鲁研究生诸人皆散去,独华西大学毕业一女学生黄淑兰相伴。淑兰有夫不在川,有一女在近县读中学。淑兰前在天津女师与余姨妹张一飞同学,极相善。来华西大学读教育系,兼学绘画,山水翎毛皆工,又善二胡,能拉刘天华诸曲。余来华西坝,遂来从学。余病惟彼乃一女司生,常侍在侧。

及迁居后,屡逢空袭,每在傍晚。晚餐后,离坝至荒郊,躲一两时始归。入冬一晨遇骤寒,胃疾又作,较春初更厉。入华西医院,诊为十二指肠溃荡。卧院旬日始归。时适日军破长沙入广西,后方惶恐,多谋逃避。相识者皆来医院访问,欲偕余同逃。余告以军情不如此之急。可且观望。米价骤跌,不妨暂趁廉价收购。或信余言,皆得薄利。

余出医院后,遵医嘱,日进流质,薄米粥、鸡蛋汤、羊奶、豆浆、麦片、藕粉如是之类,每两小时进一餐,每日六餐或七餐。初则长日卧床,稍后可室内小坐,又稍后在室外东廊下躺藤椅上晒日光。又稍后可以园中菜畦间散步。遇精神佳,阅书消遣。

偶读胡适之《论神会》诸作,不禁操笔为文,写《神会与坛经》一长篇,投寄《东方杂志》。抗战胜利后,又去昆明续读智圆书。及在香港,又续读宝志书及少室逸书等。及迁居台北,又读宗密原人论诸书,更读林木大拙书。络续为文,皆一意相承,收在《学术思想史论丛》之第四集。此实为治禅史及理学史思想传递一大公案。而天台华严两宗,亦时于言外旁及。余昔曾屡促锡予为初唐此三大宗作史考,锡予未遑执笔。余此诸文,前后亦历30年之久,惜未获如锡予者在旁,日上下其议论也。余初撰《神会》一文时,陈寅恪亦因目疾偕其夫人迁来成都休养,余虽常与晤面,但因两人俱在病中,亦未克与之讨论及此。迄今以为憾。

余撰《神会》一文外,又旁论及于当时政治问题,投寄重庆《大公报》,得六七篇。又兼收在赖家园旧作八篇,辑为一.编,名《政学私言》,付商务出版。一日晨,方出门去上课,梁漱溟忽来访。余告以正值有课,漱溟曰:“无妨,我来成都小住有日,并暂居君之隔邻。”遂约隔一日晨再面。余又返室,取《政学私言》一册与之,曰:“君倘夜间得暇,可试先读此书。”隔一日晨,余遂访之于其寓。漱溟告余,此来有一事相商。彼拟创办一文化研究所,邀余两人合作。余即允之,问此事将于何时开始。漱溟曰:“顷政府方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俟此事获有结果,当即进行。”又曰:“君之《政学私言》已读过,似为政治协商会议进言也。”余曰:“不然,书生论政,仅负言责。若求必从,则舍己回芸人田,必两失之。君欲作文化研究,以唱导后学,兹事体大,请从今日始。若俟政治协商会议有成果,则河清难俟。恐仅幻想耳。”漱溟闻余言,大不悦,起座而言曰:“我甚不以君言为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国民党与共产党两党对峙,非为结合,他日国事复何可望。”余曰:“君言固是,亦须有缘。君其为父母之命乎,亦仅媒妁之言乎?今方盛唱恋爱自由,君何不知。”漱溟怫然曰:“知其不可而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辞。”余两人遂语不终了而散。

又一日,冯芝生忽亦自重庆来成都,华西坝诸教授作一茶会欢迎,余亦在座。不知语由何起,余言:“吾侪今日当勉做一中国人。”芝生正色曰:“今日当做一世界人,何拘拘于中国人为?”余曰:“欲为世界人,仍当先作一中国人,否则或为日本人美国人均可,奈今日恨尚无一无国籍之世界人,君奈之何?”芝生无言。漱溟语不忘国。芝生自负其学,若每语必为世界人类而发。 但余终未闻其有一语涉及于当前之国事。则无怪此后两人同居北平之意态相异矣。

时四川大学迁回成都,校长黄季陆屡来邀余,不得已,勉允之。遂每周于华西坝从田间步行至望江亭,往返作散步。又好于望江亭品若小坐,较之华西坝江边更为清闲。城中公园亦有茶座。余之在成都其时间之消费于茶座上者,乃不知其几矣。遇假期,则赴灌县灵岩山寺,或至青城山道院,每去必盈月乃返。青城山道院中有一道士,屡与余谈静坐,颇爱其有见解有心得。

重庆中央大学又邀余去主持历史研究所,余以气候关系,不欲往。读其毕业生所编刊物,有黄少荃一名,能读余《先秦诸子系年》,并有补余阙者。余告来邀者,如黄生有意,余愿任其指导。一日,黄生特来成都,时余犹在赖家园,始知黄生乃一女学生。以一女性而擅于考据,益喜其难得。又逾年,少荃乃辞去中央大学研究生之职,特来成都专从余学。并寄寓其寡姐家。其姐乃一诗人,姊妹两人性格各异,所学亦绝不同。而少茎亦时流露其名士派之一面,时来华西坝,余时已迁华西坝之后居。少荃常携带其亲自烹调之数肴,留余寓所晚餐。少荃能饮,余每以成都大曲浸拘祀等诸药物,酒性极烈,少荃可独自尽一瓶,余则仅饮数口而已。少荃有意专治战国史,余告以北平寓所留有《竹书纪年》各种版本一大书柜,他年君去北平,当举柜相赠。及余离成都,少荃尚住其姐家。后余在江南大学,少荃寄其所为《战国编年》之楚国一编来,凡八卷,斐然有述作之意。余至广州,又得少荃书,知其方应武汉大学之聘。余赴香港,而音讯遂断,至今不晓其成就之如何也。香港大学为余重刊《先秦诸子系年》,余则增入少荃语数条,乃为余读其文未识其人以前之所为。

又一日,政府一要人来,在华西坝讲演,号召青年从军。余特为《中国历史上青年从军先例》一文,文长及万言。历举史实,虽亦尚有疏漏,然在当时刊之报端,亦不无影响也。

回忆在华西坝之数年,几乎长在病中。某年,闻有张医生擅针灸,余先电话约定,自城南赴城北就针。两针自肩上刺入,觉有一股热力直达腹部,离医所乘车返,犹觉微热未已。如是每周一往。数周后,觉屡次先约感不便,遂不约径去。到门稍迟,就医者已盈座。久待必逾时。如是又数次,遂未往。然不久病又复发。不知倘屡针不辍,此病能治愈否。

又忆一日下午,赴军官学校作讲演,校长留宴,逾九时始归。自城北抵城南,一路寂静,过华西坝西侧一小溪上有桥,极平坦,车忽翻,身落溪中,水没顶,幸未受伤。爬上岸,不百步即寓所。叩门入,即脱衣上床,长卧竟夜,亦未受病。乃于翌日午后,又至溪旁,捞起昨夜所遗失之眼镜及手表等。亦意外一险也。及抗战胜利,余因病体弱,仍留华西坝一年,又不敢乘长途汽车,经剑阁由陆路归,遂于民国35年夏乘飞机赴重庆,再乘飞机直达南京转苏州。

此文节录自《师友杂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