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岁末，四川汶川草坡，大山已经沉睡，巨大巉岩之下，一位农人手攥公鸡，口中念念有词，旋即，只见他点燃一根草绳，待袅袅青烟飘向虚空，农人猛然跺脚，再操起一把利刃向公鸡脖颈处连刺三刀，就见一股温热的鸡血在星光下流淌……这是山民举行的祭拜山神的仪式。

时间过去了十七年，类似的情景又浮现在汶川大山之中，这两次祭拜都不是为了农事或婚丧嫁娶，而是与捕捉大熊猫有关。1936年的情景是首次将活体大熊猫带到美国的露丝小姐所为，这一次，是由华西协合大学的洋教授葛维汉“导演”，幕后策划者则是著名的宋美龄女士。

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

话说1941年的夏天，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失去了心爱的宝贝——大熊猫“潘多拉”，失落的熊猫迷们做梦都想再得到一只，没想到，仅仅过去半年，机会就在圣诞节之前来到了。原来，潘多拉去世的消息通过电波传遍了全世界，也飘向了宋美龄耳中，这位民国第一夫人计上心来。彼时，她正在思谋如何报答“美国救济中国难民委员会”——这个美国民间组织在抗战中为中国捐赠了大量的救援物资和现金。现在，电报中传达的消息让宋美龄知晓，全美国都在为一只熊猫的逝世悲伤不已，她先前想到的礼物哪有大熊猫合适呢？那时，宋美龄与姐姐宋霭龄同为战时中国难民及儿童救济工作的负责人，两人心意一致，捕获大熊猫一事很快交给了成都的教会大学——华西协合大学。

美国教授葛维汉被确定为最合适的人选，这位博物学家的双足曾踏遍了四川和西康的许多地方，之前捕获大熊猫“潘多拉”和“潘”，他也是重要的参与者。不过这一次的捕获非同小可，既要至少捕获两只，也是代表民国政府完成一项政治任务，而他自己也是美国人，为故乡工作应当是非常愉快的吧。

领受了任务，葛维汉迅速与先前捕获过熊猫的一位皮毛商人取得联系，重金悬赏当地农人进山寻觅，时值农忙时节，农人们放下农活，被分成了7组队伍，每组10人，携带了40只猎犬整装待发，这也许是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庞大的熊猫狩猎队。出发之前，众人面对大山虔诚祭拜，希望不要惊扰神灵，一切顺利。

在中国西部考察的葛维汉

也许山神爷也怜悯苦难深重、缺衣少穿的中国难民，巍巍大山果然开恩。几天之后，葛维汉就在一位地方官员手中买到了一只42磅重的幼仔熊猫，他不敢怠慢，虽已在山中累得精疲力竭，仍带着熊猫马不停蹄赶回了成都。他回蓉不久，好消息再度传来，另一只熊猫也被擒获。葛维汉曾转述过人们告诉他的捕获情景：那只60磅的亚成体熊猫被人类发现后快速奔跑，后面紧跟着熟悉地形的山民，还有狂吠不止的猎犬，其中一位身手敏捷的猎人首先擒住了熊猫，据说他“赤手空拳将它制服，除衣服被撕破外全身都无恙”，这个不知姓名的彪悍山民为中国的熊猫外交立下了第一功。

那只逃亡未果的熊猫后来被美国人以投票方式取名“潘弟”，先前的那只取名为“潘达”。潘弟于10月13日送到成都，葛维汉将两只宝贝养在他华西坝浸礼会教员住宅中等待了一个月。在此期间，这位博物学家不知出于收获的激动还是中美双方的外交需要，他于10月21日在成都电台介绍了捕获的详细经过，因此，中国将赠送美国熊猫礼物的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葛维汉的住宅几乎成了熊猫圣殿，每天前来参观的官员和民众络绎不绝。

与此同时，美国派出蒂文作为美方代表从美国出发，正在前往成都的路上。在战争的笼罩下，他总是被迫改变线路绕道而行，总行程加起来有34868公里，这是一个让人惊诧的距离，为了得到大熊猫，探险家不畏艰难险阻，政治家也不惧山高路远，硝烟弥漫。

11月6日，潘弟和潘达乘道格拉斯座机从成都飞往重庆，战时陪都马上便掀起了大熊猫热潮。甫下飞机，两只大熊猫就成为电影摄像机、照相机捕捉的不二主角。《大公报》《申报》《中央日报》等大小报刊翌日及时刊出熊猫抵渝消息，成千上万的重庆市民一时忘掉了战争的痛楚，以一睹大熊猫为乐事。这样的场景以前只在美国和英国发生过，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他们还没有欧美人熟悉自己土地上的千古奇兽。这是中国本土的第一次熊猫热，也是第一次以国家的名义将大熊猫的价值从科学和审美提升到了国际政治的崇高地位。

葛维汉与民国政府官员与捕获的大熊猫合影

民国政府已经为这次熊猫外交制定了详细的计划，时任民国军事委员会第五部国际宣传处处长的曾虚白在日记中留下了关于熊猫宣传的片段。他所负责的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是与美国纽约的代表共同草拟的，包括了总计13项关于熊猫抵达美国后的宣传内容，令人遗憾的是，最重要的赠送仪式的转播后来砸了锅，他在日记中说：“昨日赠送熊猫典礼广播不幸结果完全失败。”但这个瑕疵并未影响到大熊猫首次在外交舞台的亮相，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实况转播了赠送仪式。

1941年11月9日凌晨4时3刻，重庆正下着霏霏细雨，赠送仪式在广播大厦拉开帷幕，这也是大熊猫出国史上最具戏剧场景的仪式。选择在凌晨举行，既方便了美国人的时差，也为躲避日本人的飞机侵扰。就在半年前，日寇对重庆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疲劳轰炸，时间长达5个多小时，酿成了著名的“较场口隧道惨案”，数千人死于非命。史料称：从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超过1.76万幢的重庆市区房屋被日寇炸毁，被炸死亡人数为1.19万人，炸伤1.41万人。美方代表蒂文在熊猫之行中也深刻感受到了战争的悲惨无处不在，对这个苦难国度怀着同情，现在，他庄严认真地聆听着中国第一夫人的演讲。宋美龄讲道：

“我们的美国朋友，你们通过‘美国救济中国难民协会’在分担着我们人民的痛苦，在医治并非由于他们自己的过错而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创伤。我们打算通过你，蒂文先生，向美国赠送一对有趣的，毛乎乎的黑白熊猫，作为我们感谢你们的一个小小的表示，我们希望它可爱的举动，正如美国人的友谊给我们中国人民带来欢乐一样，将会给美国儿童也带来同样的欢乐。”

民国报纸对大熊猫赠送仪典的报道

五天之后，潘达和潘弟，这对由大山赐予山民又由山民转交民国政府，再由政府赠送美国的稀世珍宝，踏上了旅美之路。该年12月7日，日本人偷袭美国珍珠港。12月8日，美国对日宣战。12月31日，熊猫在布朗克斯动物园展出。在比野兽疯狂无数倍的人类惨烈厮杀中，憨萌的熊猫慰藉了无数美国人的心灵，它似乎还用天真无邪的眼神提醒人们：熊猫本是高山隐士，可惜热爱熊猫的人类——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却并不爱好和平。

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尽，圈养在欧洲动物园的熊猫先后去世，后来英国人通过外交途径又从四川获得了一只名叫“联合”的熊猫，由正好前往英国留学修习动物学的国立四川大学助教马德，从成都一路陪护去到了英国。这是民国时期的第二次“熊猫外交”，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中西方之间的熊猫故事沉寂下来。“熊猫外交”再度掀起高潮则要等到几十年之后中美建交之时了。

文：雷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