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李季伟登载在《寰球中国学生会周刊》1920年1月3日版上的原文

图为李季伟先生像

李季伟 (1899- 1972)名嘉秀，号子蔚，四川彭州人。1919年8月与陈毅兄弟同批乘船“麦浪号”赴法勤工俭学，他将学生们在赴欧船上的经历写成系列文章向国内期刊投稿。赴法后李季伟先生先后在伊符里汽车厂钳工车间当过徒工、云母厂当杂工、沙里尔日光灯公司安装车间作技工。努力工作之余，他积极奔走争取勤工俭学学生权益，并担任“留法勤工俭学临时联合会”筹备会委员和四川留法勤工俭学生同乡会总干事等职，在争取维持经费和占据里昂中法大学的斗争中表现积极。

1924年，李季伟取得了格累诺布耳大学造纸工程师学位并留该校任助教，1925年又转至里昂市立工业学校学习并取得电机工程师学位，1926年转至巴黎大学理学院选修高等有机化学及放射性化学，同时任盖朵尔化学厂化学技师。

1927年李季伟学成归国，先后在上海国立劳动大学、国立成都师范大学、国立四川大学、云南大学等高校任化学教授。1946年主持举办私立川北大学，1948年受聘为国立自贡工业专科学校校长。后辗转至泸州化工学院、天津大学、成都大学等学校任教。同时致力于科学研究，曾研制石油代用品，并举办实业，回四川开办瓷器厂和纸厂，欲造福乡梓。

1964年初春，时任国家副总理的陈毅来蓉，两人自法国分别已有四十余载。故友重逢，感慨万千。李季伟写下《江城子》词一首，抒发不胜今昔的心情：“客中又报纪年更，发如银，鬓如星。屈指韶华，已逝四十春。功业德言都泡影，辜负了，好光阴。相亲惟有枕和衾。共残更，伴鸡鸣。半世婆娑，底事尚沉昏。静索游踪都易却，何处是，少年心。”         

图为陈毅（左一）到马赛时与友人合影，右坐者或为李季伟

下为李季伟在1919年11月至1920年2月间连载于《寰理中国学生会周刊》上的文章《四川留法勤工俭学学生由沪赴欧六十日船中旅行谈》，再读此文，以窥百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初出国门的心情及见闻。

（民国）八年八月十二日四川留法勤工俭学生由沪乘麦浪轮船赴欧，及双十节日乃克安抵马赛。秀不敏强附其骥，爰将沿途情形与于船中生活，以备博览者之一粲。借助后来者之镜鉴，原实以书，非敢饰词，挂一漏万之诮自知不免。至其文之鄙陋，尤所弗计，不过用代谈话耳，尚乞阅者诸君宥之。

八月十二日火曜晴，午后一时上船，船泊黄浦港二洋泾桥，与余等住址相近，故上船颇便。来埠送行者有寰球中国学生会总干事朱少屏先生、上海留法勤工俭学会代表，及上海学生联合会、四川旅沪同乡会、四川旅沪学生会诸代表均亲送上船，携手话别。是船为法商船，不甚大，重仅数千吨，全般约长五十丈，宽处阔八丈，余为烟囱。一为桅，二可分五部。首为机器部，次为货舱部及四等客舱，尾部又为机器房。全船共载千三百余人，船之前部多瑞士、意大利等国兵士，后部则为阿耳撒斯兵、安南兵及余等。余等同阿耳撒斯兵居一室。其意阿三地人皆系俘虏，而安南人则为沪上巡捕换防归者。至海防一律上岸，同行中国人有华林君及上海俭学生五人、浙江勤工俭学生六人、北京亦六人，均至马赛者。中国人几及百人，颇不寂寞。先是此船原拟今夜开驶，据云因风不顺改为明日傍晚。余同周志儒君上岸午餐，夜归热甚。余等所居为四等舱，四百余人杂居一室，炭气甚重，又以暑气未退，故尤热不可当，频至甲板上乘凉，热退乃寝。余等寝室上为牛羊牢，故空气尤劣。

十三日水曜晴热甚，又以天气不佳未能启椗，风甚大。

十四日木曜晴风势仍大，至午后一时半乃解缆，三时半至吴淞江口，旋即入海，从此茫茫前路。眼又一新舱中，热甚不可久居，无事惟上头层甲板上乘凉，因此处风甚大也。入夜船行入海，四顾茫茫，万里风千层浪翻来眼底，快甚。而船因以振荡甚大，多晕船者，即阿耳撒斯军人亦皆呕吐，同学中吐者亦众。予甚幸，弗晕未吐，蓋病之为病，非人人皆必不可免者也。特精神先怯于前而事实复作于后，则百病丛生矣。我之对于晕船疗治之法则以不想晕船之可畏，远取视线交点则不觉船之振道，且随其摇动如置身摇篮之中。果腹而卧，将腹部紧束，勿使内部摇动，则无作呕之虞。夫然后静其思想，则船自不晕而精神自愈矣。何晕船之有至于以药治疗，非良法也。船上饮食每日三餐，晨六时早餐，为加非及饼干，其饼干为欧战前所作，且有生虫者。午膳晚膳皆面包牛肉及豆汤，烹调既不善又以人多更不堪入口，且须自取自洗餐具，余餐具已先知自备矣。由是同人大哗，以我等于船价之外每人多加膳费十八元，何若是也？询于船主云无之，蓋洪秉端君从中收取矣。于是乃请委员吴迪生君致书张浦泉先生，说明其劣行。中国人办事之坏亦如是乎！即此可想见矣，尚问其他。洪诚君无乃大不诚乎！

十五日金曜日晴，热甚，风不甚大，船不甚震荡。于是同人以伙食不善请委员转商船主，为我设法。乃允过海防后为我添米饭，改中国菜乃已。每日船上无他见也，惟与水为邻，日出而知为晨，日暮而知为夕。遥观日色西倾必与同学相与言曰，彼日落处其西蜀乎，吾等父母正依闾也。昔人之白云而余等今日之落日也。水面亦无甚生物，惟时有一二小飞鱼出水面跃行，有耳，余无他物也。初行二日时水尚绿，有捕鱼船数百艘，近则水蓝无一矣。蓋水浅则绿，较深则较蓝，再深则更蓝也。数日船上颇无头绪，既热而又以隔舱之安南人喧哗如市，不便观书，只有闲游耳。诸阿耳撒斯人皆操法文或德文，蓋彼等今既为法属自应说法语，且此为法船，既禁唱德歌，复禁其作德语。同学之能作法语常与之谈，彼亦乐与吾等谈。予不能作法语甚羡焉。幸有安人能作英语者，与余及周志儒君谈，而周君复请每日下午授法文数句，彼亦津津不倦，日以为常，诚难得也。

十六日土曜大热，无风。船不甚摇动，但饮食不佳，空气恶劣。同学中病者甚多，余幸无恙。有拟于海防换船者，而船长既允加米饭则可自购盐菜便可。夜间死一安南人，即夕弃诸海，嗟乎！此航海者之畏甚也！

十七日日曜晴，夜雨仍热甚，船仍不簸。而同学中如卜稚、唐继世、叶诸君病困甚，余等合众力以谋之，幸稍减。无他，蓋饮食不对，不食者数日矣。今日强之进食，一食则稍愈矣。夜间下午皆至甲板上无烟处面谈，不敢下舱，一下舱则闷杀人也。总之余等实出于不得已而乘此船，又为四等故，若是使为三等则较善耳。

十八日月曜晴热无风，船不甚簸。下午远处隐隐有山，当是岸也。

十九日火曜时晴时雨，夜十二时停船，因明日将抵海防，有暗礁小岛，恐触船故也。

二十日木曜晴，十时大雨，须臾即止。晨七时开船沿途皆小岛，有小船。水渐淡绿而黄，有航路小灯。十时至海防，大雨。雨止上岸游览，至第一楼午膳，因数日皆未饱食，今得是地，于是过屠门而大嚼焉。通常不用中银币及鹰洋与佛朗，只用法铸之Pastre,然可以用银币换用。生活程度甚高，华人在此经商者甚众，多广东人，余福建云南二省而已耳。且商业概操之华人，有华人街及法人街，甚整齐划一。安南人多，业贱且惰不堪，如挽人力车或尤其甚者。傍海岸一河欲令深之，彼安南人无男无女置身泥泞中，在彼运土，无畚箕之设，俨然泥人也。悯矣，伤哉亡国之惨也！安得我中国人人人见此俾自猛省，一观亡国之惨而救我国之危，则庶几乎？内乱熄而外侮御矣，其奈当今之执政者何？其奈当今之人民何？但人民无智识不足责也。愿国人其鉴诸，无以予言为河汉也。往昔予观安南亡国惨史犹未之深信，今也果然闻不如见，信不我诬。

图为赴法勤工俭学生在途中寄回的安南海防风景明信片

念一日木曜晴热，因数夜在船卧不安席，于是昨夜与同学数人在岸住栈。安南人之常见于此地，约分三等：（一）为贵族及富者赤脚不拖鞋，衣长不得过三尺，多白黑二色。（二）为能自由者，大致为退伍军人等，可以替人佣工，衣服不甚整齐。女子多赤足，衣黑裙。其拖人力车者亦为此等人。（三）则为不自由者，如开河者是也，大致强之使来此。其大略也。但安南人亡国者亦宜然至今，犹惰不堪。烟馆林立，法人亦不之禁，其殆使之自行消灭矣。而我国人之食烟者犹不之即戒，而人之惰者游手好闲，当今日之世则流为劫匪。一由国家无良好之教育以救之，二由于个人自逸以致之。且好着宽大、袖不过胫之蓝衫，以为美观，实已早具亡国奴之资格，不加振作。吾愿留心社会国家之热心者，维持之勿使长靡委之不振也。且安南本我属地，其人民种族文字习俗多与我国相同，尽可经之营之，使之同化（其乞食者犹能作揖）。彼俄之于巴耳干，尚无如是机会犹且孜孜不竭，而我则委之异族异文异俗之人坐收其利，可不悲哉！下午余等以明日开船购食物以归时尚早，复上岸游，见数外国人乘人力车以归，有随意与以若干而挥之去者，多索则举足交加，有不与以一钱令之去者，不去则亦拳足交加，彼敢怒而不敢言。望此然去吁外人亦大无人道主义矣。安南亦大可悲矣。

念二日金曜日天晴热甚，九时开驶，下午入海又大振动，蓋船由浅水入海必如是也。又以风甚大，正簸晕者亦复不少，余等伙食逐渐改良，此船海防又上许多米及茶叶等。

廿三日土曜，阴霾终日。晨五时许，因船簸其甚，下舱不可居，乃同罗南君上甲板上闲谈，时尚未明。罗君见海中白浪掀天，森立如树，又一最高之浪如柱者，距船左丈余耳，甚是好看。急呼余，余一见曰此飓风也。不知是否。果尔则危乎殆哉！相与语飓风之危，于是大骇，而船又甚簸，不能立，乃复下卧听之而已。予虽知之，亦不敢作惊惶之语，故人不知之也。稍等早饭饭后，周志儒君上甲板闻船上，云八时接徐家匪天文台来无线电云，今日七时有飓风起，大凡往来船舶经其侧必至一概淹没，今日船适经其右，甚危也。而乃知果为飓风，怪矣。何天文家云当在七时而实乃在五时许，岂事实与推算有出入乎？亦因船避不急，船长不即宣布使人惊惶矣。果为波臣召去，则余等岂不同游龙宫，探海底之奇，不亦快乎？一笑。下午至多尔，能在此上米若干，因米能上岸傍晚即开。

廿四日土曜晴，傍岸行，无风不甚簸。

廿五日月曜晴，无风不簸，夜十时至西贡港外，明晨乃入日本。水花激起，日光经过成七色，如虹霓然。余因此信空中水汽之多，日光透过遂成虹霓，故不见于久晴时，而常于雨后也。质之高明以为然否？

廿六日火曜晴热。晨八时开船，十时至西贡，随即上岸，傍晚乃归。此处街道颇整齐，法人亦多。安南人偏街皆是，秽臭不堪。华侨在此复不少，计男子办有小学数处，多在堤岸埠上，他日当前去参观。

廿七日水曜晴大热，上午外出闲游未远，通船在此货甚多，有六七日羁迟。故军人一律移，余等未也。所上货为米及燃摩托车油。

廿八日木曜晴，因热甚未外出。堤岸华侨学校来请参观，委员未说不亦惜哉！

廿九日金曜晴，因热甚未上岸，仅在船附近森林中乘凉而已。

三十日土曜晴，上午同周忠儒、卜雅堂、罗克舟、严甫外出游公园。不甚壮丽，不过动物甚多，虎豹熊尤多，猴类水禽类蛇类亦多，又有非洲鳄鱼、美洲鳄鱼。地颇宽阔，惟休息处甚少，不留客耳。十二时午餐后，乃同至堤岸参观学校。校名穗城，为广肇二府人士所办，开办费七万五千，常年二万元。主是校者为冯璨君，商人也，颇热心教育，余皆广州。但语言颇难懂，多用英文。中国语言之不统一，有如是乎，借外人语为介绍能无惜乎？且外面购物多用笔谈，留心社会国家者应谋一统一之方法，岂第余所馨香拜祝者乎？同余等一日由法至者有华工百余，野蛮不堪，沿途多事。至西贡处罚二人，吁呼！无知识乃至于此，可恨殊深。至有疑余等为华工者，此次华工山东占大多数，河南直隶次之。

图为赴法勤工俭学生在途中寄回的安南西贡风景明信片

三十一日日曜，晨五时船主命我等将行李一概拿下，因此船往海口拖一沉船，又上许多安南兵弹压，于是大忙。五分钟内移毕，沉船既起，余等复即上船。同学中有零件为安南兵捲去，兼有开箱取去衣服者，其价值于此可见。

九月一日月曜晴，仍热甚，晨五时开船。下午出海口风浪复作，然绝无晕船之患。

二日火曜晴仍然甚，下午热稍退，阅少年丛书富兰克林集。

三日水曜晴，数日来热气薰蒸致余满身发痱。上午过暹罗湾，下午八时过新加坡，十二时入麻刺甲海峡。

四日木曜晴，上午五时出麻刺甲海峡，而入印度洋，此路交通便利，船舶往来，由香港而至新加坡不经海防西贡也。

五日金曜晴，风不甚大，夜半死一法国军人，闻拟以明日下午四时投诸海中。

六日土曜晴热甚，风虽不大而船甚簸，蓋水深阻力太大故也。据云深六千米，达合中制十里余。下午四时水葬与死者。

七日日曜八日月曜晴热甚，无风船亦不甚簸。

九日火曜晴上午七时至本地治利，当即上岸，此地为法属地，与印度大陆相连，人为马来种，均裸体身矮小，女子多嵌宝石于鼻旁，男子多绘色于面，甚骇人也。所谓罗利海市，夜叉国者，非此而何？遍游各地，下午归。据云明日尚不能开，因在此上货也。

十日水曜十一日木曜，大热，船未开。

十二日金曜晴，较之往日尤热，夜间下雨热稍退。上午十二时，货上毕，当即开驶。

十三日土曜、十四日日曜晴，甚热，无风船无甚振动。

十五日月曜晴，热甚，晨五时到锡南，中国人非三等舱者，不得上岸，可憎已极。蓋彼地方在革命防乱党也。

十六日火曜，十二时开船。

十七日水曜晴、十八日木曜晴。

十九日金曜晴热，上午平静，下午及夜风浪大作，异于寻常。一浮沉丈余，浪高三丈许，然余不之觉也。

廿日土曜晴，廿一日日曜晴，廿二日月曜廿三日火曜阴，廿四日水曜晴廿五日木曜晴，数日皆不热，无事常读少年丛书。

廿六日金曜晴热甚，晨六时至吉蒲的，此地为法属。地方在竭力经营谋设商埠。

廿七日土曜晴，热不可当，以红海无风故也。晨四时开船。

廿八日日曜晴，廿九日月曜晴，三十日火曜，数日皆热甚，但船不甚簸。

十月一日水曜晴，不甚热，下午大凉。

二日木曜晴，不甚热。下午一时进苏彝士运河口，当即有土耳其人上船检查，又有该公司人上船办事，约二小时即毕。蓋货船尤先开，若客船至此，必候二日乃能开。三时入河，河口为人工所造，两岸阔仅容大轮一只，两岸设备之周，则又令人惊叹。吾等此行四十余日，及此乃克见西欧文明。

三日金曜晴，晨五时出运河口，至彼等塞特，此为英属地。当即上岸至各处参观，其商业之盛，则诚法属所不能及也。人多土耳其种，欺诈狡猾，上岸时每人收税半佛郞。英人甚多，往来船只亦不少，下午一时开驶。

四日土曜晴，入夜遍海满见红灯，蓋战时此中所沉之水雷鱼雷甚多，故燃灯为标，防抵触也。

五日日曜晴，六日月曜晴，七日火曜晴，八日水曜晴。数日虽晴，而不甚热，蓋地之位置不同，时令迁移之故也。

九日木曜晴，大风时作，白浪翻天，令人昏晕，且甚寒。明日将抵马赛矣。

十日金曜晴，大寒，晨沿途即见山，知距陆已近，于是交毡子水带等与水手，午后二时廿五分乃抵马赛。车人先去。须臾李煌君已知余等之到，前来接矣，工部局亦派人来接，李乃亮君亦自蒙达耳来，于是下船。暂将行李寄交税关，经工部局招待，引至华工休养所暂住。此次船中位次甚劣，饮食尤恶。病者九人。余等暂住此地。俟李古曾先生到后分配，再行前往巴黎或外省。是日为我国国庆纪念日，而余等适于此日抵法，不能无感触于脑海也。到法后之详情容再续记。

组稿：甘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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