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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宝道人”任乃强

发布时间:2017-01-19      点击次数:


“多宝道人”任乃强

任新建

任乃强一生涉及诸多领域,他是四川最早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最早将《格萨尔王传》翻译成汉语,他撰写了一部农业史,绘成了第一部康藏地图。

1989年2月,父亲写作时突然中风,进医院后不到一月便去世了。他近百年的人生,撰写了25部专著和数百篇论文、报告,提出大量开拓性的创新的观点,在多个学术领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堪称著作等身,一代大家。

父亲曾自记道:“余自束发受书,偏嗜地理。由经济地理而沿革地理,而民族地理,转而跻于历史地理学之研究,藏学研究亦由之始”。他的历史研究,皆从地理入手,开创了一度独特的研究领域。

1917年,父亲受恩师张澜资助,考入北平高等农业学堂(今北京农大前身),攻读农业经济地理。当时,家中并无闲钱供他读书,眼看就要失学,其师张澜不忍看其失学,于是找了几个老师凑份子,一共10份,张澜一人就认了7份,这样父亲才能到北京继续求学。

“五四”运动期间,作为学生领袖,父亲演讲被捕,后在全国一片声援中才得以获释。1920年,他学成毕业,回南充协助张澜创办南充中学,出任教务主任。1928年,他编写的《四川史地——乡土史讲义》出版,这是当时第一本全面讲述四川历史地理的著作,被多所高校用为教材。书虽写成了,他却发现一个问题:占四川面积一大半的川边地区文献资料非常稀少,前人著作即便有所涉猎,也是浮光掠影,语焉不详。于是,父亲萌发了考察、研究川边地区的愿望,说来也巧,他的同学胡子昂邀请学者入西康考察。当时西康地区气候严酷,不通公路,盗匪横行,生活条件极差。父亲却欣然接受邀请,只身前往。

从1929年夏到1930年春,父亲徒步千里,餐风卧雪,历尽艰险,每到一地,他都不顾高山缺氧,爬到最高处考察地形,测绘地图,探寻河流、山脉源头和走向,深入民户寺庙访问,考察史迹掌故。在他眼中,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着奇妙的魅力,他愈来愈为特殊的地理、独特的文化、纯朴的民风所吸引。为了更深切地了解藏文化,他决意娶一位藏族妻子。在路过瞻对(今甘孜州新龙县)时,听说当地甲日土司家有三个女儿,均美丽聪慧,精通藏文。于是,在朋友介绍下,他认识土司家中最小的女儿罗哲情措,并最终结为伉俪。一个土司女儿不顾文化习俗的差异,甘愿抛弃优裕的生活地位嫁给一位穷书生,勇敢地踏上陌生之地,这需要何等超人的胆识、何等深厚的真情呵!

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被称为“世界最长的、活的史诗”,对史诗的研究,已成为一门国际性的新学科——“格学”。父亲就是国内外学术界公认的中国“格学”奠基人,他不但最早将《格萨尔王传》定性为“史诗”,提出历史上实有格萨尔其人,也首次将《格萨尔王传》译成汉文。其实,父亲第一次接触到《格萨尔王传》,是在与母亲的婚礼上。当时母亲家藏有一部《格萨尔王传》手抄本,母亲的姐姐就是一位善于说唱《格萨尔王传》的奇女子。婚礼期间,每天傍晚人群都聚集在寨廊上,如痴如醉的听她说唱。父亲被史诗的魅力感动,边听边记,在母亲协助下将其翻译成韵体汉文,并于1930年在《四川日报》发表,名为《藏三国》,这是第一篇《格萨尔王传》的汉译本,从此后人才知道这样一部伟大的史诗。

1932年至1935年间,父亲先后发表了《西康图经》之《境域篇》《民俗篇》《地文篇》三部专著,全面地介绍了川藏地区的历史沿革、自然地理、民族风貌,被学术界誉为“开康藏研究之先河”的重要作品,至今仍为康藏研究者必读之书。其实,这部书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母亲的帮助。1946年,父亲创办了国内首个民间藏学研究社团——康藏研究社,母亲担任总务干事,为筹募经费,维持《康藏研究月刊》印刷发行(刊物是免费送的),日夜操劳,积劳成疾,于1949年不幸病逝。年仅40岁。父亲悲痛万分,写《悼罗哲情措》一文深情缅怀母亲不平凡的一生,他说在母亲身上,集中了康巴妇女特有的善良、聪慧、勤劳、忠诚的秉性。

“好为第一”的教授

在华西协合大学任教时,蒙文通等人送给了父亲一个“多宝道人”绰号。这个绰号,虽为挚友间彼此戏谑,却很形象地道出了父亲的学术特点。即又“专”又“杂”,涉猎广泛,“好为第一”。

1936年,父亲发表《四川的自然区划与天产配布》,这是第一篇介绍四川农业经济地理的论著;1949年,他又在四川大学首开“中国农业史”课程,并编撰了我国第一部农业史,他也成为四川最早的农业经济学家。父亲一生从事教育,他曾协助张澜创办四川第一所新型现代中学,后来又担任三中校长,将一所濒临关闭的学校办成一所人材辈出之所。

父亲的“第一”体现在很多方面。在地理学上,他是第一个运用圆锥投影、经纬度定点的现代地图方法,测绘并绘成第一部康藏地图的学者;在史学上,他是地理历史学派的先驱者,提出了青藏高原是人类的一个重要诞生地,羌族是华夏文明的一个重要发源地、产盐之地等一系列创说。他的历史小说《张献忠》曾名噪一时,文革中他避居南充一个岩洞中,仍然坚持写作,写出了传奇小说《长生岛》,该书描述了喜马拉雅南坡一个原始氏族社会的离奇故事,亦真亦幻,引人入胜。他还是最早从事研究皮影戏的学者,撰写过关于皮影戏历史与与皮影制作工艺的专著《灯影史话》。

父亲“专而博”的特点,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一书中更得到充分体现。《华阳国志》是晋代常璩所著的一部全面记述从上古到东晋时期,西南地区历史、地理、物产、民族、民俗、人物、交通等方面的志书,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方志,是研究巴蜀、滇黔乃至青藏高原东部地区极其的珍贵史料。然而,因历代缺损和讹抄,原书留传至今不足9万字,而且版本众多,岐疑丛生。《华阳国志》涉及的地域辽阔,且多为前人罕至的民族地区,涉及学科众多,必须要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广博的史地知识,尤其是民族历史与西南地理方面的高深造诣,文献与实地调查的长期积累,方能予以考释校注。故历来学者均对此书的考证畏难却步。父亲从写《四川史地》时即开始研究此书,集40年的广收博采和研究,在1961年写成了《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这部150万字的鸿篇巨著。其校勘之精详,议论之宏博,涉猎之广泛,见解之独到,足见其功力。可惜,当时父亲不能出版,初稿被没收,放在历史系资料室。1987年此书终于在上海出版,并荣获“中国首届国家图书奖”。此次国家图书奖的古籍整理类专著只有两项,除此书外,另一本便是季羡林先生的《大唐西域记校注》。

戏迷与皮影迷

父亲非常喜好戏剧,无论京剧、川剧、豫剧,他都是十足的“戏迷”,不但爱听,不时还哼上几句。当时,著名的戏剧文学家任二北也在川大任教,与演员和戏院关系甚密,一有新戏常常得到送票。他与父亲很投合,自请联宗认为弟,常拉父亲一同看戏。父亲不但过足了戏瘾,也促成了他的皮影戏研究。在看戏中,他深感城乡文化享受的差别,萌发了用皮影戏来解决农村文化娱乐贫乏问题的念头。认为皮影戏只要一块布、一口箱、三两个人就可演出,可以深入农村各地,不需多少成本就能让农民看到戏。于是,他四处拜访皮影艺人,学习制作技术,把工资全拿去购置雕刻工具和牛皮,并买了《芥子园画谱》等书来习画,自己设计绘制《小二黑结婚》《白毛女》《闹龙宫》等新戏的人物造型和景片,收集和雕刻了两大箱皮影。将其中一箱“借给”(实为捐)成都市皮影剧团,以作推广。

1957年7月,有一天父亲正在绵花街京剧团(后调到遵义,改名遵义市京剧团)看戏,一人将他叫出来开会。到达后发现只有几个人,父亲一直正醉心于皮影设计,对时事不闻不问。在别人一再动员下,才提了两点意见:一是“现在很多教授,拿着高薪却不上课,是一种浪费,希望给我们安排一些课程”。二是“现在大学里不少青年教师,只注意红,不注意专。长此以往,教育质量会下降”。这类中肯的建议当时并没人听得进去,父亲却因此堕入深渊,但他并未屈服,仍倔强地默然继续研究写作,尽管不能发表,但仍要写。

1979年到1989年的最后十年,是父亲创作最旺盛的时期,连续写成《四川上古史新探》《羌族源流探索》《山海经新探》《青藏高原采金刍议》《四川黄金史》等7部专著,主编了300万字的《川边历史资料汇编》,发表了《吐蕃传地名考释》《四川各县市地名考释》等20多篇论文,开设了“康藏专门史”硕士点,带出了数名高质量研究生。此外,还赴省内外各地方志班授课,给各地修志答疑等,这对于常人来说也是难以想像的重荷,何况他巳耄耋之年。但我深知父亲这种超人的精力,既是来源于欣逢盛世的感奋,也是他倔犟精神的再现。因为他一直不服老,不服“输”,他要证明他完全有能力将“输”去的那些时光“赢”回来。而且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做到了。(作者系任乃强之子,历史学家)

原载:成都日报